糖分集貨區

#第一人稱旁觀者視角

#偽青桃有

我如同往常將擺滿小推車的貨品一一擺上貨架，並為貨品標上價格。

在這一家普通的大賣場裡，普通的我已經做了兩年的補貨員。女孩與生俱來的細心不曾使我在工作上出差錯，但即便我將份內的事做得再好，依舊無法晉升成主管階級。

這是當然的，在這家大賣場裡想坐上那為數不多的位子的人比比皆是，輪不到我這種平凡的女子。

不過我並不因此灰心，我在我的工作上找到了另一項樂趣，那就是觀察每個來賣場購物的客人。

別說我奇怪，讓你連續幾小時都站在貨架邊上重複著將貨品拿起擺好的動作，你就能體會到我為何必須自己尋找工作中的樂趣了。

幹了兩年賣場補貨員，我也算是見識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什麼場面也都看得差不多了，連搶匪拿著刀衝進來威脅我們的收銀小姐們這種危險場景都被我目睹過。

世界上的人有幾十億，每一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個性，但即便如此每天看著那些婆婆媽媽或者年輕夫婦也令我有些乏味。我下意識地希望能有些不一樣的客人出現，讓我得以再次享受到工作的樂趣。

而這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心願在今天實現了。

那對舉止親暱的男女一推著購物車走進賣場我就眼尖地看見了。啊、別誤會，我可不是一直盯著從門口進來的客人看的，是那兩人實在太過亮眼了，令人無法忽視。

他們和我們這些平凡人似乎不太一樣，舉手投足散發出一股不凡的氣質。

我用眼角餘光偷覷著那對男女，對那皮膚相對於日本人來說有些黑了的男人──或男孩？──感到了極度的驚訝。

那將雙手隨性插在褲兜裡的男生，有著異於常人的高大身材，和旁邊那個嬌小可愛的粉色長髮女生站在一起簡直是字面上天與地的差別。我偷偷打量著他和貨架一樣高的身材，猜想他應該是籃球隊員，不然就是混了外國人的血。

我將奶粉罐推進架子裡，從貨架間的空隙有意無意偷瞧著在蔬果區徘徊的那對男女。

那名女孩勾著男孩的手臂硬要將他拖到一大堆蔬果前面要他挑選幾樣水果，男孩一臉不耐煩地似乎抱怨了幾句，女孩鼓著臉硬是將幾顆鮮紅蕃茄及蘋果塞到男孩懷裡要他拿去秤價格，自己則認真地挑選了幾把青菜丟進購物車裡。

今天剛好是週六，大概是小情侶假日相聚想自己開伙共進午餐吧。我如此想著，微微笑著繼續手頭上的作業。

有戀人真好呢──話說他們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只是高中生吧？年輕小情侶就是該甜蜜一點才好呢。年近三十的我不禁在內心感嘆著。

那對小情侶又在肉品區駐留了許久，不過不知為何那男孩面色鐵青地要女孩把火鍋肉片給放下，深邃的眉眼裡甚至多了點…恐懼？

我想可能是男孩子不喜歡在中午吃火鍋吧，一般來說在晚上才比較有氣氛，圍在暖爐邊小倆口守著一個鍋分享熱度什麼的。

女孩貌似並沒有多介意，只是嘟著嘴說了幾句便作罷，摟住男孩的手臂便開懷地推著車去結帳了。我望著那女孩臉上光彩的甜笑，嘴角亦帶著笑意回頭重新埋入工作。

一定很幸福吧？那對戀人。

吃過午飯並睡了半小時的覺後，我從倉庫推出一台滿滿的裝放著飲料包的推車，開始我下午的補貨工作。

賣場在下午變得較少人了，我翻著比價單核對著各種飲料的價格，無意間瞟見了貨架對面有兩個巨大人影。

真是奇怪，最近的小孩發育都這麼好嗎？各個長得都快頭頂天花板了。我抬頭仰望著最上層還未補齊的貨架，努力踮起腳尖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長得這麼高，幾乎和上午那對小情侶的男友差不多高了。

結果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那個上午才見過一面──嚴格說來他根本沒看到我──的黑皮高個男孩，下午又來了。我才在想他是不是上午有什麼忘買了下午才又出來補買，站在他旁邊那個只比他矮大約一兩釐米的紅髮男生便吸去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個典型的陽光大男孩，眉眼間散發著年輕的英氣與未褪盡青澀的柔和，站在那黑皮男孩身邊簡直像個大型發光體，更加地耀眼無比。

因為我和他們之間僅隔著一排貨架的緣故，基本他們的對話我都能聽到隻字片語，我一邊心想著我這樣根本是在偷窺一邊努力踮腳想從貨架的縫隙看見他們。所幸我所在的這個區塊剛好是賣場的最裡面，隱蔽性絕對足夠，而且也少有人過來，否則被看見我的舉動我可是有理說不清了。

讓我疑惑的是男孩下午應該是要和他女友在一起的，怎麼會和朋友出來逛賣場呢？放著女友在家裡這樣好嗎？

我放下手邊的比價單，豎起耳朵想聽見他們的交談。大男孩的嗓門不小，我甚至不必刻意貼到貨架邊也能接收到兩人的聲音。

「不要買那個啦！我不要吃。」我看著那黑皮男孩將紅髮男孩放進購物車裡的海鮮咖哩包丟回貨架。

「你很囉唆耶！我買什麼你吃什麼不要有意見！」紅髮男孩皺起那雙形狀奇特的眉反駁。從他們的對話中我深深感受到一種異常感，這對於兩個十多歲的男性朋友來說是正常的對話嗎？

「掌廚了不起嗎？我想要吃漢堡肉，今天晚上就給我做這個。」黑皮男孩哼了一聲以命令的口吻對他的朋友說著。我使盡全力甚至站上推車想瞧瞧那小子是以什麼表情說出這樣的話來。

看到了。這小鬼，長得帥氣口氣也不小啊，瞧那囂張的臉。

紅髮男孩很不高興地瞪著他，擺明了不打算按照他的話做。

「為什麼你想吃什麼我就得煮給你啊？我又不是你老婆！」是啊是啊，年輕人想吃什麼就跟女朋友說人家難道還不願意煮嗎？我在心裡點頭稱是，沒想到那黑皮男孩挑起一邊眉，神情輕佻地湊近他的朋友，兩張臉挨得很近，近到我都擔心起紅髮男孩可能會火大地推開朋友順便揍一拳。這個年紀的男孩最容易──

「現在不是而已，況且男朋友想吃的東西就要煮給他吃這不是常識嗎？笨蛋神你真沒情調。」

──我呆愣住，感覺黑皮男孩的話我好像聽不太懂。

他說男朋友…？應該是男性朋友的意思…吧？但是這和他後半句的語意也說不通啊。朋友沒必要做到連飯食都要提供的地步吧…

就在我百思不解的同時，紅髮男孩張嘴罵了黑皮男孩一句白痴，臉紅通通的應該是被氣的，而後黑皮男孩便做了一件我永難忘懷的事──

他伸出手摁住快要炸毛的紅髮男孩的後腦杓，將嘴唇貼到另一雙嘴唇上。

我猛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卻忘了自己站在推車上，我嚇得連忙抓住貨架往前才避免了往後跌並且被發現的窘境。而也正是因為我往前靠的動作，使我更加清晰地看見黑皮男孩將紅髮男孩推在對面貨架上，舌頭伸進對方嘴裡的畫面透過兩雙唇之間的些許縫隙映入我眼裡。

我瞪大雙眼，隱隱感覺到臉上與耳朵有些熱燙。

這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我似乎有些無法控制自己了，我不敢再看那個過於刺激的畫面，失神地悄悄從推車上下來，並無力地蹲在地上。

但儘管如此我仍是能聽見貨架另一側傳來的接吻特有的羞恥水聲，以及大概是紅髮男孩的短促嚶嚀。

「喂…嗯、停下啦！」

「幹什麼，正起勁呢笨蛋神。」

「──！閉嘴！這裡可是公共場所啊白痴！被看見了怎麼辦？！」

「那種事沒所謂的啦──」

「你以為我們是誰啊？！給我有自覺一點！真不曉得桃井是怎麼忍受你這種個性這麼多年的！」

「幹嘛提起五月那女人啊，很掃興耶。」

我心慌著，莫名地想起了早上看過的那個女孩，那個帶著幸福笑容摟著男友手臂的女孩。

原來架築在幸福底下的竟是被蒙在鼓裡的背棄。

幾天後我又在上午人擠人的賣場裡看見了那名黑皮男孩與粉髮女孩。我透過賣場角落上方的反光鏡望著那名依舊笑容滿面地挑選著食材的女孩子，突然心生憐憫。

這種戀人劈腿，而且劈腿對象竟還是同性的第三者的劇情，對於那個甜美可愛的女孩來說太過殘忍，同樣身為女性的我不禁想衝動地對她大吼說出所有真相。

我充滿敵對意識的雙眸直直瞪著反光鏡裡的高個兒男孩，對方隱約察覺到時我利用手邊的貨物比價單擋住臉。

太過分了，這種男人。表面上偽裝成體貼陪女友出來買菜的男友，暗地裡卻趁著女友放鬆警戒時摟著另一個人在無人處偷情。

親眼目睹這種比狗血劇更令人咋舌的三角習題，本能地為弱勢的女孩一方叫屈的我忽略了其中更重要的關於黑皮男孩究竟是雙或同的問題，看見了下午黑皮男孩果然和那紅髮男孩又一起來買東西了的畫面只覺得異常刺眼。

我莫名的為數不多的正義感爆發，在內心詛咒著這刻意隱瞞的騙局早點破滅。儘管就當今愈發開放的社會來說同性戀已經不足以成為人們拆散一對戀人的理由，但我認為那是僅止於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的狀態。第三者的存在無論是同性異性，都是讓人絕無法容忍的。

然後彷彿老天聽見了我的殷殷企盼，我在補充完推車上的所有貨品後推著小車經過生鮮肉品區時，從前方遇見了那名紅髮男孩。

我登時震驚地仰望著正面看來震撼力不同凡響的高大少年，一路目送著提著個和他身材不太相襯的小小購物籃的他，走到了肉品區前停留住腳步。

也許是因為賣場裡不只我一人對那走到哪都必定成為眾人焦點的身高感到驚異，紅髮男孩並沒有特意對我的不尋常注視有過多疑惑反應，兀自低著頭稍微彎下腰向肉品區的販賣員島木小姐說著什麼。

我迅速地將推車推進一旁專門用來放置貨物推車的員工雜物室，並假藉整理紙單的名義躲在裡頭透過那透明大窗觀察著紅髮男孩。

以及在他身後不遠處正在蔬果區拉扯的黑皮男孩與粉髮女孩。

這下可好，正牌女友與外遇對象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且按照這走勢待會絕對會正面碰上。黑皮男孩該如何應對呢，如果紅髮男孩跟他打招呼的話、如果粉髮女孩知道了自己男友和眼前的少年──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遠不如我想像。

挑選完水果後興沖沖勾著黑皮男孩手臂拿著購物籃轉過來的粉髮女孩，一見到站在肉品區前的顯眼身影便睜大那漂亮的大眼一副興奮的樣子放開男友揮著手。

「火火你也來買食材嗎？！好巧啊！」

我怔愣，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忍住了驚聲呼叫的衝動。

原來他們三個之間早就是互相認識的關係嗎？！

熟人之間的三角戀愛，遠遠比陌生人還要來得衝擊巨大不是嗎？！那個黑皮的小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在我被這新發現震懾住的時候，被叫作「火火」的紅髮男孩頓了一下轉過身，見到了朝自己走過來的兩人，十分自然地抬起手招呼。一點也沒有刻意表現出什麼的模樣。

我在想是否因為他是男人呢，多數的第三者──我指的是女孩子──在這種時候都會升起一股惡劣的捉弄慾，故意和劈腿的男生有親密舉動好看看男生的焦急及女友的懷疑與吃味。而他不一樣，我從他的側影絲毫看不出半分醋意與惡意。這使我不禁也對他改觀了不少。

「桃井妳還真是努力呢。」紅髮少年俯首看著站在他與黑皮少年中間更加顯得嬌小的女孩，說道。女孩立刻彎起眉眼臉頰緋紅地笑著。

「因為努力才能有回饋啊！你說對不對火火？」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

直至目前為止兩人的對話都很安全。我覷向站在一旁的黑皮少年，從他那張依舊懶散的臉上找不出半點強裝冷靜的意圖。他難道不緊張？

黑皮少年仿若要回應我的想法，打了個哈欠撓了撓頭，下一秒竟然搭上紅髮少年的肩將他攬近自己，正對著女孩挑眉。

「努力才有回饋什麼的我是不知道啦，不過五月妳就算再努力好像也補救不回來…嗷痛！」說著有點惡毒的話的少年被一記拐子打斷，他瞪向痛下狠手的紅髮少年眼裡帶著控訴。

「少說這種否定人家的話啦，白痴峰！」紅髮少年兇狠地回瞪，然後回過頭對粉髮女孩笨拙地說：「放、放心吧桃井！妳的努力我相信一定會有回報的！雖、雖然成果不怎麼樣…」

「噗哈笨蛋神你這話跟我的有什麼差別啊！還不是一樣傷人！五月快罵他！」

奇怪的是粉髮女孩不但沒有對男友的話做出附和或贊同，反倒瞪著他怒眉直豎，順手從他側邊用力推了一下。黑皮少年沒有防備地撲向紅髮少年，後者反應迅速地撐住他，兩個人親密地抱在一起。

「阿大太過分了！討厭！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叫我幫忙約火火的喔？！還有臉嘲笑人家！連追戀人都要我出手幫忙的臭黑皮最討厭了！」

「妳自己還不是要我們幫忙追阿哲啊？！天天拉著我替妳挑阿哲喜歡吃的、回去還纏著大我敎妳料理、害老子都得等到中午過後才能吃午飯！」

「這、這我也知道啊！為了賠罪我也說了會分你一點我做的料理嘛！本來可是都要給哲君的耶！」

「誰要吃妳的殺人料理啊！我只要吃大我的愛妻便當就好了！」語罷黑皮少年還孩子氣地抱緊身旁的紅髮少年，無視粉髮女孩明顯對話語中的形容詞惱火的神情。

也是因為這個緊抱的動作，徹底顛覆了我連日以來的認知。

黑皮少年與粉髮女孩原來不是情侶。名叫大我的紅髮少年才是正牌的黑皮少年的戀人。

粉髮女孩之所以天天拉著黑皮少年來大賣場是為了替另一個人──而且估計才是女孩真正心儀的對象──做料理，而午後黑皮少年再度和紅髮少年出來則是為了採買過遲的午餐食材…

我愣愣地盯著那三人吵吵鬧鬧地從我面前走過，手裡假裝工作著的單子從指間滑落，散落了一地但我沒心情撿起。

──原來三角習題從來都不存在，只是我個人過度臆測所衍生的妄想罷了。

後來粉髮女孩從不知道哪一天開始身邊勾著的人換成了一個存在感有點薄弱的斯文少年，而黑皮少年與紅髮少年則依舊在午後或者傍晚在少人的賣場裡甜蜜地挑選日常用品與食材，在自以為無人的陰暗小角落裡接吻。

而我偶爾還是會不小心窺見令人害羞的畫面，只不過我的眼裡已沒有起初那樣的憤慨與譴責。

我勾起了然於心的微笑，悄聲地離開最後一排貨架。將空間留給躲在貨架後擁吻的兩個大男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