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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水泡爛的書本後半段,我永遠無法得知人魚最後做的抉擇。
我和他在歷史重演的道路上比肩行走,而我不願走出母親和父親的死路。
我決定還給他自由。”


09.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染紅了船舷,又被雨水沖散。

「嘶……操,比想像中還疼。」
爆豪勝己握住深埋腹間的匕首,他的嘴唇發白,緊咬的齒間嚐到一股淡淡的鹹味,不曉得是雨水海水還是別的什麼。他專注地盯著海面下,不願放過一點點動靜。

他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使人魚轉化回尾鰭,只能像個傻子似的站在船舷上,任由鮮血染紅海水。

毫不知情的海盜們對這一幕瞠目結舌,蘆戶三奈和耳郎響香撲了過來,要將他們瘋狂的船長拖下來急救,卻被血流如注的男人厲聲喝止。

「你想死嗎?!快下來處理傷口!」耳郎怒吼著,她的手掌高高舉起,對著爆豪的脊背隱隱發出紫藍色的魔法微光:「否則我就強制催眠你!」

「不會死的。」爆豪勝己低著頭,他看著手裡這把匕首,殷紅的血潑濺到劍柄上的寶石,卻從未染污那純粹而懾人心神的綠,他的呢喃飛散在風雨裡,又重複了一次:「我不會死的……我還不能死。」

他慢慢拔出匕首,破開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湧出一股股更大量的血。男人的身影微微搖晃一下,立刻被女海盜們拽著拉到甲板上。

蘆戶三奈咬著牙根,用力拿止血棉布壓迫爆豪勝己洞開的腹部,尖細的嗓子因為憤怒與焦急顯得嘶啞而銳利:「你最好祈禱血不要流乾,我還等著問你為什麼殺了綠谷!」

爆豪勝己笑了一下,牽扯了腹部的傷使他猛地咳出一團血霧。
暴風雨似乎在漸漸減小,但爆豪勝己知道真正的災難並未停止,甚至尚未到來。

飄搖的二桅帆船不知何時已無法前進,他們周遭的海域盡是張牙舞爪的水龍捲,而『派閥號』身處寧靜巨大的風眼中心,正面臨著大自然的虎視眈眈。

驀地,平躺在甲板上的爆豪勝己掙扎著撐起上身,不顧女水手們的阻止,抬起右手硬是朝著船舷外空無一物的海上使出一記爆破。這道攻擊讓那塊壓在腹部的止血棉布迅速染了紅。

「你在幹什麼?!爆豪!」切島衝過來按下他的手臂,神色難得凌厲:「不要再鬧了!」

爆豪勝己一語不發。他盯著自己的爆炎在空氣中燃盡,最後一點火花消失後,一艘搭載著十幾門重炮的三桅帆船憑空從水龍捲間隙中現身,緩緩航向『派閥號』。

「這是──」上鳴電氣張大嘴,震憾地仰頭望向三桅帆船龐大華麗的主帆上,那個金黃色的皇冠塗漆,說不出下半句話來。

純黑色的魔法陣從空氣裡陡然顯現,兩個穿著防水斗篷的男人站在空中魔法陣裡,皺著眉打量這艘海盜船。

「人魚呢?」其中一個穿著較為華貴的男人問,「你們藏去哪了?」

爆豪勝己咧起笑容。這句話成為他腦中拼圖的最後一塊,一旦裝上就洞悉全局。

「什麼人魚?我們才沒有那種東西!」峰田實顫抖卻固執地緊握著短劍,朝兩名不速之客叫喊:「快讓我們從該死的暴風圈裡出去!渾帳!」

「老子給放生了。」爆豪勝己摀著腹部,白色的棉布被雨水打濕,又被鮮血浸透,呈現厚重的銹紅色。金髮海盜推開眾人站起來,隻身站在斗篷男人們面前。

「想從海盜手裡搶東西,你們可真有膽子。」爆豪勝己再次抬起右手,劈啪的聲響伴隨著蠢蠢欲動的火光在掌心炸裂:「有種就踏著老子的屍體下海去撈。」

「你……!」貴族男子被激怒而想上前,卻被一旁的男人攔下。面容邪佞的男人瞇起眼睛,仔細端詳著爆豪勝己,空氣中漸濃的血液味道讓他露出一絲歪斜的笑容。

「不用下海找。」那男人說著,平攤的掌心升騰起黑色的光芒:「這裡不就有嗎?」

爆豪勝己正為對方的話語蹙起眉梢,海流與飛瀑的轟鳴聲便迅速接近,幾乎將海盜們的驚叫聲掩蓋。

只消一瞬,水龍捲挾帶著足以遮蔽天空的海嘯,來勢洶洶像海中最兇猛的獸,張開黑色混濁的大口,頃刻間吞沒了『派閥號』。

***

綠谷出久的意識像一團雲霧,朦朧飄渺,時而發散時而聚攏。

他敏銳的微尖耳骨動了動,隱隱約約接收到周遭的音頻刺激。

「他傷心過度……眼淚……流失太多力量……」
「可是……頭帶……眼熟……」
「……魔法……封印他的……」
「就像十年前那一次……」

「什麼十年前?」
綠谷出久霍地睜開眼睛,他從柔軟海草鋪成的床上飄浮起來,長而寬大的碧綠色尾鰭搧動海流,游向聚在珊瑚群旁的人魚們。
他的目光清明而執著,冷靜的不像剛哭暈過去。那雙祖母綠色的雙眼逐一巡向每一條人魚,最後停留在被圍在中間的茶色頭髮及鬱綠色頭髮人魚身上。

「告訴我,」綠谷出久輕輕說道,他的唇瓣在顫抖,彷彿已經預見人魚們隻字片語裡的真相:「十年前,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人魚都望向茶色髮的雌性人魚。這名人魚族中德高望重的巫女嘆了口氣,抬手召喚綠色人魚靠近,綠谷出久順從地游到她身前,握住永遠維持著年輕少女樣貌的巫女的手,感覺到對方正安撫般輕搓著他的手背。

「你要保證,聽完之後絕對不衝動行事。」麗日御茶子圓圓的褐色眼睛注視著綠谷出久,海面上的波動藉由魚群與海中浮游生物的語言傳遞到她腦海,使這名巫女神色更加嚴峻。

綠谷出久點點頭,於是麗日御茶子微啟雙唇,開始訴說那段綠谷出久並沒有印象的往事:「你還記得小的時候第一次浮出海面的事嗎?」
「不記得。」綠谷出久小心翼翼地望著她:「我以前也好奇問過,但你們都……」
「因為我們不願讓你回想。」麗日頓了頓,露出了回憶過往的神情:「你浮出海面的時機太不湊巧,碰上了黑魔法師刻意製造災厄的過程。那場怪異的暴風雨奪走了幾個人類的性命,你誤以為是自己造成的,回來時哭了一夜也不肯停。」

「可剛學會浮出水面的小人魚,哪能掀起足以改變天氣的風雨?頂多製造個小小的海浪就足夠厲害了。但你說什麼也聽不進去,還是一直哭,哭得力量都耗盡了。人魚的眼淚之所以珍貴,並非在於它落下後化成的寶石珍珠,而是每一顆淚珠中蘊藏的強大能量。」

巫女緊緊握住怔愣的綠色人魚,深深望著他:「小久,人魚之所以不懂人類的複雜情感,是為了避免哭泣和消耗力量。可你太聰明,你懂得為逝去的生命哀悼與自責,我們無法阻止你,只能封存你的記憶,讓你忘卻悲傷。」

她帶蹼的手輕抬,綠谷出久只覺得髮間微動,巫女從他頭上摘下那條橙色的頭帶,握在掌心。

「我原先打算直接在你昏迷時施展魔法,再次將你的記憶封印,但小梅雨制止了我。她說你肯定不想忘記此次所經歷的一切,而且請求我將你幼時的記憶一併返還給你。」

綠谷出久望向蛙吹梅雨,不久前才救了他和爆豪勝己一命的鬱綠色人魚笑了笑,從容游到綠谷出久身邊。

「我曾遠遠看見你綁著這條頭帶,靠在那個金髮人類身旁露出笑容的模樣。」蛙吹梅雨的手輕貼在唇間,溫柔地說:「那個人類,知道人魚頭髮上的裝飾只能由一生的伴侶在儀式上配戴嗎?」

綠谷出久想起了爆豪勝己第一次為他綁上這條頭帶時,擦過耳畔,從髮間傳遞過來的溫度。那隻佈滿了繭的手掌總是喜歡緊緊扣著他的後腦,讓那些墨綠色柔軟的髮絲穿梭指間,就連綠谷出久落水前也是如此,扣抓著後腦的手十分用力,像在進行著某種告別。

他不會知道了。人魚如此想著,將手掌輕輕放在光裸的腹部上,露出令人心碎的笑容,搖了搖頭。

麗日御茶子將那條頭帶放到綠谷出久空出的手心,綠色的人魚遲疑了一會,偏過頭熟練地將頭帶綁回髮頂,他化回蹼的手指打不了漂亮的結,執拗地努力了很久,才勉強綁緊。他把雙手都放到肚子上,閉著眼睛,表情沉痛,他的情緒深邃而濃烈,人魚同伴們無法感同身受,只能安靜地望著他,等待著。

綠谷出久重新張開雙眼,他沒有哭,他的眼睛是海底最明亮璀璨的光源,此刻正堅定地望著巫女。

「請將我的記憶恢復吧。」綠谷出久平靜而溫和地說。

麗日頷首,巫女纖細的雙手貼住綠谷的臉頰,龐大的能量透過指尖化作點點微光,灌注進綠谷的身體裡。

綠谷出久殘缺的記憶裡,有個熟悉的金髮男孩由碎片組成。那些帶有裂痕的記憶片段逐漸拼合,最後復原成一顆完整無瑕的綠寶石。
無盡的傷痛與悸動在這自我重塑的過程中湧入心中,綠谷出久張開擁有著尖利指爪的右手,疼痛地耙抓著心口,刮出淺淺的血痕。

他的靈魂歸位,看見十歲的爆豪勝己和二十歲的爆豪勝己,一大一小重合成一個決絕的人影,和一往情深的紅色眼瞳。

“這條命還給你。”

綠谷出久突然想起爆豪勝己最後說的那句話,和覆蓋住他人類雙腿的紅霧。
他必須獲得人類真誠奉獻的鮮血,才能化回人魚強力的尾鰭。

原先無波的水流忽地被劇烈攪動,瑩綠色的身影逆著海流,甩動強勁的尾鰭飛速游向海面。

「小久!」人魚們呼喚著他,緊追其後,但綠色人魚的速度太快了,他們只能勉強跟在他拍打出的一連串細碎氣泡後方。

「回來!你不能去!」麗日御茶子在人魚群的護衛下追趕著頭也不回的綠谷出久,「海上有邪惡的黑魔法師在等著你浮出水面!」

綠谷出久置若罔聞。他才不在乎什麼魔法師,不在乎什麼怪異的暴風雨,更不在乎自己會落得什麼下場。他只想看到他的水手好好的,再仔細看一次那個神情輕狂卻英氣凜然的男人。

他的瞳孔因為迫近水面的光而微微縮小,快了,就快了,他的小勝就在那裡。
人魚破開海面,水珠從他赤裸的肩背落下,再被海風吹散。他看著周圍海面上的波痕,暴風雨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大,天邊甚至能看見一點晴朗的白。

可綠谷出久的瞳孔卻瞬間豎直,受到強烈衝擊的眼眸裡,殘破的帆船在海中奄奄一息,那面炸彈骷髏旗隨著斷裂的桅杆孤零零漂流在海面上,骷髏的額心破了個大洞,任由海浪載浮載沉。

綠谷出久身處破碎的『派閥號』中間,他手足無措地四處張望著,想要從周圍的破船板裡找到曾經見過的那些身影。他轉了一圈,終於看見原先位於背後的半截船身。

那是『派閥號』的船尾,洞開的船長室一半泡在水裡,另一半正逐漸下沉。唯一的救生小船停在附近,船上的水手們正努力划著槳想靠近。

綠谷出久潛進水裡,沒幾秒便從小船旁邊重新竄出腦袋,他忽視了切島等人的詫異目光,推著小船靠到那半截船身前面。上鳴電氣和耳郎響香正被困在船身水平線最高的地方──那裡原該是船長室的門──無助中仍帶著些許亮光的眼睛齊齊望向水中的綠谷出久。

他們低下頭,注視著躺臥在手邊的爆豪勝己,眸光宛如頓悟了某些事物般的透徹。

切島銳兒郎和瀨呂範太用帶鉤的繩索勾住一塊較大的木板,急切地咆哮:「把他送過來!快一點!」

上鳴和耳郎合力將爆豪轉移到那塊木板上,濃稠的血腥氣使人魚全身緊繃,他游過去抓住木板的邊緣,一看見爆豪吸飽了血水的衣服,原本強忍的淚又簌簌流下。

「小勝、小勝!」綠谷出久想抱住他,那個自前胸延伸到腹部的血洞卻讓他無從下手。他咬著嘴唇一邊抽著鼻子哭,一邊用掌蹼去摸爆豪勝己的臉,人類的皮膚簡直比人魚的體表溫度還要涼。

蘆戶三奈靠在小船邊上,伸長手虛放在爆豪勝己身上,手心間白光閃現,不斷往外流淌的血液緩緩凝固,卻仍是染紅了那塊薄木板。她的魔法只能阻止液體流動,卻無法修補傷口,心知肚明的海盜們臉上都覆上一層死亡般的灰白。

綠谷出久的淚水掉落在爆豪勝己失去血色的臉上,沿著高聳的鼻梁滑下,滾過顴骨,流進濕淋淋的金髮根部。他輕輕摟著爆豪勝己的頭,一遍遍地叫喊,想要喚醒他。

帶血的寬大掌心虛弱而緩慢地貼住人魚滑膩的手臂,綠谷出久猛地抬起頭,對上爆豪勝己半闔的紅色眼睛。

「陰魂不散……」金髮水手微微扯動嘴角,他的聲音啞到人魚不得不緊挨著他才能聽得清楚。

綠谷出久輕柔地摸著他黯淡的白金色髮絲,回給他一個微笑:「不要離開我,小勝,我還欠你一條命。」

「你曾救過我一次……」爆豪勝己難忍喉間的癢意,他的咳嗽帶出嘴角更多的血,卻仍堅持著說話:「老子還給你了……互不相欠。」
「你給了我兩條命。」綠谷出久反握住他的手掌,帶著他冰涼的手探進水面下,慢慢摸到自己些微隆起的小腹:「這裡還有一條命。」

爆豪勝己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笑意更濃了,但也僅止於此,胸口到腹部的偌大血洞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只能吸進越來越少的氧氣。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不要死,小勝。」綠谷出久哽咽地說著。他的聲音即便染上哭腔依舊清亮悅耳。他忽然想起那個藏寶箱,存有世界上最珍稀的治癒魔藥,能拯救將死之人的魔藥,就放在船長室床底下。

人魚猛地游開,他拍動尾鰭,打碎了那僅存的半截船身,鑽進破裂的木板中間,水手們無法得知他的行為目的,只是愣愣地盯著他在木板中游竄。
很快的,人魚雙手環抱著一只藏寶箱回到小船邊,他把箱子遞給船上的水手們,急迫地喊:「打開它!快打開它!」

切島用小刀破壞了外頭的金屬鎖頭,查看藏寶箱上頭第二道魔法鎖,「這是……」
他面有難色地望向躺在血泊裡的爆豪勝己,船長顯然已經沒有多餘的力量親自開啟這道鎖了。

綠谷出久急得要命,雙手一撐翻上了小船,船身因為人魚突然的舉動而左右搖晃。水手們大呼小叫著,靠著船舷想要穩住船身重心。

人魚雙手支地,高高揚起的綠色尾鰭倏地甩向藏寶箱,第一下寶箱紋絲不動,他加大力道又拍了幾下,終於劈開了那只堅固無比的藏寶箱,碎裂的舊木板四濺噴飛,露出裡頭的寶物。

看清那些滾動到身邊的玩意後,綠谷出久驀地一怔,海盜們也紛紛愣住,低著頭看那滾得到處都是的寶石。

攤落在船底的碎木片中,哪裡有什麼治癒魔藥,只有一本泡過水的舊書,和一堆數不清的祖母綠寶石。

海盜們看著那名為『塞壬之淚』的破舊書本,又將視線投向船上的人魚,內心不言而喻。

綠色人魚呆滯地望著那一堆寶石和那本書,稚嫩的臉龐染上一絲扭曲的絕望,他不死心地回身轉向爆豪勝己,問他:「魔藥呢?」

爆豪勝己靜靜地瞧著他。

「藥呢?!」綠谷出久嘶吼著,他的眼淚因為激動而有了溫度,熱淚流下,化成綠寶石,和那些不知何時起就存放在寶箱裡的石頭混雜在一塊,「你不是說放在藏寶箱裡嗎?!」

「藏寶箱……當然只放寶物……」爆豪勝己看著崩潰的綠谷出久,好像被逗樂了,眼睛開心地瞇起來:「你是傻瓜嗎。」

「誰才是傻瓜!!!」綠谷出久衝著他大吼,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人魚劇烈的內心波動影響了海流,遠方的海嘯再度捲土重來。

這波海嘯不只驚動了海盜們,也吸引了並未走遠的貴族大船。

峰田實恐懼地指著另一側逐漸掉頭回來的三桅帆船,大吼:「又來了……他們又回來了!!!」

綠谷出久轉頭望向那艘突然出現的三桅帆船,激凌的戰慄感倏地遍布全身。那是曾經使他變不回人魚的罪魁禍首,是世上最黑暗邪惡的存在。

綠色人魚噙住眼淚,他縱身一躍,從海面之下疾速游動,甩動尾鰭去攻擊三桅帆船的龍骨,帆船被這強力的一擊狠狠一震,卻並未停止前行。

帆船太大太堅實,縱然是強壯的年輕人魚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撼動它。綠谷出久的尾鰭在不斷的衝擊下崩裂出血絲,但一意孤行的人魚依舊重複著撞擊船身的行為,試圖阻擋這群惡魔再次傷害他的所愛。

落雷轟響,海面波濤,激起一道道高聳的浪,水手們攀著救命的木板和小船,只能被海浪帶著起起伏伏。他們的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海嘯,後方是凶險萬分的黑魔法船,被孤立在大海正中央的水手們進退兩難,一張張面容都溢滿著對大海的徬徨無措與對死亡的萬念俱灰。他們的身影對於廣闊無邊的海洋來說實在太過渺小了。

小到被海浪吞噬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捲起的灰白色浪花打了過來,拍斷了水手們僅存的船板,企圖將一具具脆弱的身軀吞進深不可測的海底。

身體很重,卻又很輕。矛盾的體感讓爆豪勝己維持住一絲清醒,他睜著無光的眼睛,仰面朝上沉進水裡,一度以為自己就要這麼一路往下墜,沉入海床枯萎腐爛,最後成為大海的一部份。

但某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從背後托舉著他,直到他再次浮出海面。

一隻帶蹼的手掌蓋住他的臉,魔法吸納了他吞進去的海水。爆豪勝己微微轉動眼睛,看見一個茶色頭髮的雌性人魚。

那人魚盯著他的臉打量半晌,微微一笑,她身後的海面陸續出現氣泡,一個個水手被人魚們托出水面,以同樣方式救醒。

「你長得真像她。」雌性人魚輕道。

像誰?爆豪勝己沒有力氣問話,只能用眼神示意。人魚沒有回答他,只是遙望向遠方的三桅帆船,黑魔法挾持了那片海域,力量不足的小魚們紛紛逃之夭夭,缺少了一臂之力,光憑綠谷出久是無法完全抵禦的。她必須盡快行動。

麗日御茶子將掌蹼放到爆豪勝己的胸口,冰冷的肌膚觸摸著轉涼的血肉之軀,爆豪勝己抗拒地攢住她的手腕,流失能量的手指力道輕得人魚能一掙就開。

但人魚巫女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凝視著頑固的金髮水手,告訴他:「你的母親曾為了愛人毅然決然選擇另一條路,縱使結局遺憾,我也不後悔幫了她。現在為了保住你的愛人和至親骨肉,我也可以給你同樣的選擇權。」

茶髮人魚的眼睛閃動著亙古的光芒。

「你願意從此拋棄生而為人的身分,永遠投向大海的懷抱嗎?」

爆豪勝己定然回望著她,這些訊息於他而言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令人震懾。他吞嚥了一口,試圖潤濕乾澀的喉嚨。

「我──」

他的回答被掩蓋在巨響之下,三桅帆船上空的黑魔法陣陡地遽縮後擴散,在越演越烈的暴雨裡,綠色人魚痛苦的哀嚎分外清晰。


10.
海洋是善變的。
她擁有不同面貌,時而給予溫柔撫慰,時而接納擁抱,時而殘酷以待。

貪婪且凶暴的人類朝綠谷出久伸去了手,企圖碰觸到這條閃閃發光的人魚,黑魔法污穢的光暈灼燙著人魚濕滑的皮膚,使綠谷出久發出了尖叫。
塞壬極具誘導的音頻使人類陷入了混亂,周圍海面出現一個又一個小型漩渦,三桅帆船被躁動的渦流推動,開始向著綠谷出久的方向傾斜。

綠谷出久忍著皮膚燒傷的劇痛,反手箝住朝著他探出半個身子的貴族王子,抬起尾巴將他捲進海裡,入了水的人類撲騰掙扎著,頭部被傾軋而下的粗大主桅命中,口吐血沫消失在漂浮的桅杆底下。

船上的人類驚恐地四處竄逃,可是在海上還能往哪裡跑?他們哭叫著,醜陋的猙獰的面孔流著淚,請求唯一剩下的黑魔法師救救他們。

黑魔法師雙手凝聚巨大的黑色光球,向綠谷出久逼近。傳聞中人魚製造海難,迷惑水手,若水手得以抵禦誘惑,反過來殺死了人魚,將能獲得至高無上的強大力量。

他曾數度無限接近於這份力量,卻都在最後關頭因為獵來的人魚自盡而錯失了機會,這一次絕不能再出差錯。
黑魔法師雙手發散,掌中的黑光分裂成兩團,像一副鎖銬禁錮了綠色人魚的雙腕。他的左手化出一柄黑色魔法劍,想要劃開人魚皎白的喉嚨。

綠谷出久潛進水中,躲開了這致命的一擊。雙手不能用,他便用頭部去撞擊帆船,一邊船舷已經碰到水面的帆船再度不安地震動起來,人魚用身體、用頭部、用傷痕累累的尾鰭去推撞船身,他要讓這艘船永遠沉入海底,被海床所囚禁、分解,再也不能害任何一條無辜的性命。

人魚的血液在海水中擴散,滲血的強壯尾鰭劈開帆船底部,木板終於龜裂出一道縫隙。綠谷出久咬碎了利牙,頭破血流的額頭挾著最後一擊的決然,用力往那道縫隙上撞。

一隻冰涼而寬厚的掌蹼在最後一秒覆蓋住綠谷出久的額,將他往後拉拽。

綠色的人魚愣了片刻,那隻掌蹼上有他最熟悉的繭,還有一點點殘存的硝煙味,掌心很大,足以遮蔽住綠谷出久的全部視線。

即使眼睛無法看見,綠谷出久也能判斷出這隻掌蹼應該屬於誰。

人魚流下了眼淚。他的淚珠在化成寶石前便被另一條人魚的手掌截去,綠谷出久明白他的用意,點了點頭表示不會再消耗能量。

手腕上黑魔法的鐐銬被一條金燦燦的巨大尾鰭劈斷,那雙帶著人類才有的厚繭的手,與綠谷出久的手牽在一起引渡彼此的力量。掌蹼無法使他們十指交扣,他們便以掌心相抵。海流在水中、在水面形成更大的漩渦,翻覆了三桅帆船,攪斷堅硬的船板,邪惡的人類與他們的船隻一同被露出爪牙的大海吞噬,只餘下海面上微弱的氣泡。

烏雲散去,幾道陽光灑在被人魚托浮在海上的『派閥號』水手們身上,他們抬起手遮擋住過於耀眼的燦陽,臉上盡是大難過後的餘悸與釋然。

蘆戶三奈望著自己手上的血,她的手泡在海水中濕漉漉的,那些從船長身上流出來的血卻已經乾涸,黏著在手上變成一塊塊銹紅的斑。

她脫力般倏地放鬆了全身,軟軟臥在馱著她的人魚手臂中,輕嘆:「放晴了……」

***

年輕的漁人軟磨硬泡,才從嚴厲的父母口中獲得第一次單獨出海的權利。
他駕駛著單桅小船,站在船首對著藍綠色的汪洋張開雙臂,像要擁抱這一片寧靜與兇猛並存的大海。

一陣陣海風吹拂海面,波浪載著一個東西飄流到小船邊,實物撞擊船身的聲響讓年輕的漁人燃起好奇與疑惑。

他彎腰一看,發現騷擾他小船的是一本泡水到紙頁膨脹的舊書。

「真奇怪。」漁人嘀咕著,打撈起那本破破爛爛的書:「『塞壬之淚』?是童話繪本嗎?」

困惑的漁人掀開第一頁,甫一眼便與美麗的人魚繪像隔著書頁相望。

這本書上的文字已經模糊不清,漁人讀不懂書中的內容,卻每翻過一頁都能從本能中感知到畫像中人魚的情感流動。

真奇怪。他又腹誹著重複一次。這股在心中湧動的情緒宛如浪潮,一遍遍沖刷著他的心臟。

又有一個東西撞到了小船,這一次的撞擊顯得大了許多,沒站穩的漁人身形一晃,手裡的書本就這麼掉入水中。

「啊!」他驚呼,雙手扒著船舷想要撈那本書,書本的背面卻被突然出現的另一雙手牢牢抓住。

纖細的、長著薄透的蹼與尖銳指甲的手,從漁人手中搶下了那本破書。

擁有絲綢般金色長髮、寶石般綠色雙眸的小人魚在澄澈如鏡的海面下與漁人對望。
她少女的樣貌猶如未成熟的果實,青澀而帶著點酸甜的美好。漁人看直了眼,傻愣愣地望著她,雌性人魚的形象與他腦海中繪本裡的人魚畫像完美重合。

「這是我的。」小小的人魚冒出了頭部,囁嚅著望向漁人。她抱緊懷中的破舊泡水書,好像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漁人眨了眨眼,他從乾枯的喉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我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你知道故事內容的話,能唸給我聽嗎?」

人魚偏過頭,她張了張口,小巧尖形的耳骨抽動了一下,她驀地望向遠方的海面,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瞧了漁人一眼,抱著書鑽進水裡不見了。

漁人死死盯著水面上游動的痕跡,目光一直追逐著她到了很遠很遠的地平線。那裡似乎有幾條碩大的魚翻動著,激起了連綿不絕的波浪。

漁人頹坐在船上,眷戀的視線始終無法從人魚離去的方向挪開。

多麼荒謬,多麼浪漫。他竟愛上了一條人魚,並且由衷希望能再見她一面,無所謂應付出什麼代價。

水手與人魚的故事斷了後半章節,卻仍在繼續。它像遼闊的海洋一樣,永遠不滅,生生不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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